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珍珠泉 绘图/@宋黎明

文/操场巷遗少

家住民乐园地区,距我家最近的澡堂子是沧浪池,但我们全家人洗澡却总是爱去珍珠泉。珍珠泉是西安的老字号,为山东福安公司所创立,于1936年10月1日开业。因在此开凿的井水“清冽似泉,喷洒如珠”,水质可与故乡济南的珍珠泉媲美,故将浴池取名为“珍珠泉”。

西安人喜欢珍珠泉,首先是其名字先声夺人,可联想水似珍珠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。二是干净卫生,整个营业场所一水的红松木地板,踩上去特有感觉,还有大理石砌筑的大池,泡进去那叫一个爽。三是这里的服务,从迎宾到送客自成体系,让人觉着舒服。

小时候,父亲国营单位职工身份不仅养活了一家人,还为我们每月节省出来几张四毛五的澡票,让刚能顾住温饱的我们洁净卫生,也可能基于此吧,我对大池有一种特殊情感,后来差旅每到一地都会去当地的大池泡澡。

记得四五岁时,每月父亲会领着我去珍珠泉洗澡,妈妈带着弟弟。跟爸爸一起洗澡最怕的是他总把我往大池里按,常常把我烫的受不了,他却说,忍耐一下就不烫了。受不住大池高温,我稍微泡一下便跳出来在光滑的地面上玩耍,而父亲总是隔一会用蘸足热水的毛巾往我身上淋,顿感浑身温暖。父亲自顾自的给自己搓澡、洗头、淋浴,待一切收拾停当开始收拾我。

当年市建设局洗澡票翻拍于《解放路》

他把我拉到宽大的池沿上,让我仰着、趴着、坐着给我搓澡,由于太瘦每搓一下我都感觉疼痛,不由的“哎呦、哎呦”叫起来,这时父亲总会说“男子汉,勇敢点!”搓完澡把我拉到花洒下洗头,这是我最不情愿的事,他给我头上打肥皂时我不停往一边躲,被他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,毫不留情地按在水下并叮嘱:“闭住眼,闭住嘴,马上就好!”洗完澡照镜子时他微笑着对我说:“看看,洗干净了就像换了个人!”然后蹲下来帮我一一扣好衣扣,扯着我的手往回走。

父亲的步伐很快,我常常有被拖拽的感觉,久而久之就会一路小跑着跟着他的步伐。到了二路口,进了小酒馆,他买包花生米,给我抓一把自己留一把后,就一门心思的喝起酒来。他的那些老酒友似醉非醉的说“李哥,儿子都长这么大了。”一旁端着酒碗的人就会附和“就是,就是!”每当此时,父亲总算会意的看看我,喝一口酒自我陶醉起来。随着年龄不断长大,七八岁后父亲不再带我去洗澡了,都是和邻居毛孩哥带着我和弟弟一起去珍珠泉洗澡。

当初我和弟弟不愿意自己去澡堂洗澡,经常被妈妈责备,隔壁毛孩哥知道后就告诉我洗澡可以喝醪糟,一听还能喝醪糟,我来了精神。于是领着弟弟和她一起去珍珠泉。我们步行走到珍珠泉,这家澡堂干净、卫生,一楼通道两侧的大通铺上铺着洁白的床单;二楼将通铺分割成两铺一个的包间,挂着半截门帘相对私密。洗澡成人两毛五,儿童一毛五。我们分别买了洗澡票后,惊奇的事情发生了!

我拿的是一张面值4毛5的澡票,买了两张儿童票,找回1毛5现金,这是我始料未及的。后来才知道,澡票有2毛、3 毛、4毛5、5毛等几种面值,如果我拿了5毛的,只会找2毛面值的澡票而不是现金。因为工作性质不同,父亲的福利澡票只是4毛5面值。发现了这个“新大陆”,让我好生欢喜了一段时间。

毛孩哥比我大1岁,他深谙此道。我们匆忙洗了一通,急火火跑到百花甜食店,一人买一碗醪糟。醪糟一碗5分,服务员收了票,用一只铝勺往碗里舀,毛孩哥在一旁不时说“盛稠一点”,由此可见哥哥对弟弟们的关照。

从那以后每到周末洗澡时,我和弟弟早早站到毛孩哥家门口,焦急地催促他快点、快点,赶着洗澡后喝醪糟。弟弟更直接,进了浴池淋雨下随便一冲就要出去,我硬把他按进大池。醪糟要喝,也要洗干净,这是妈妈交待的任务。那段时间,因为喝醪糟我们和毛孩哥很亲热。在院子里玩时也有恼火、翻脸的时候,我一翻脸就六亲不认,说他爸爸是潜伏的特务、反革命,弟弟在一旁帮腔做势,毛孩哥总是让着我俩。但每当想到他对我们哥俩的好,不一会就又去找他了。

一次,不知咋的毛孩哥没来,我和弟弟走进珍珠泉天还好好的,洗完澡却突降大雪,天寒地冻,一片茫然,这时候多么希望父母也来接我们,一出门冻得瑟瑟发抖,只好回到大堂里等着。不知过了多久,大雪依然没停,父母也没来接我们,弟弟突然说:“哥,咱去喝醪糟吧!喝了醪糟就不冷了。”“就是的,我咋就没想起来呢!”

我们在厚厚的雪地里,步履蹒跚地来到百花甜食店,店内的人并不多,都在喝醪糟,我和弟弟一人一碗暖和起来。那是我这辈子喝得最甜、最香、最暖心的一碗醪糟!虽然稀稀的清汤寡水,上面飘着丝缕般的蛋花,用勺子在碗里一旋,却呈现出一个奇妙的世界。轻轻地舀一勺,先用舌尖舔一下,那叫一个甜!那是从舌尖直抵心底的甜,不是常用糖精那种甜后发涩。上下唇一碰再轻轻一抿,烫烫的,立刻暖遍周身。弟弟喝完一碗赖着不走还要再喝,原本要藏匿的5分不得不拿出来,谁让醪糟那么香呢!

我们暖暖地回到家,妈妈伸出手来,问:“洗澡剩下的钱呢?”我怯怯答:“我和弟弟喝醪糟了。”“家里好馍好饭吃着还乱花钱……你知道1毛5能买几斤白菜?”我们被妈妈劈头盖脸地骂的抬不起头,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,但为了醪糟心里感觉蛮值得。此时,爸爸回来了,一问这事“就1毛5吗,都吃进肚子里了,算了,不说了。”说完拉着我们出来。他蹲下来问:“醪糟好喝吗?”“嗯!”我和弟弟一个劲点头,爸爸拍拍我的头说:“那以后就继续喝!”

百花甜食店的夏天,一个高脚杯特别令我期待。那只高脚杯是玻璃的,泛着黄绿色,有点光怪陆离,通常杯中盛着黄澄澄的冰淇淋,那种冰凉、香甜和奶油味,老远就闻到了……我曾经在电影中看到吃冰淇淋的人,大凡都是贵族、军官、大小姐,所以感觉很遥远。如今我身边民生大楼甜食部、百花甜食店都有冰淇淋,我却无缘口福,所以我一直惦记那个杯子,蠢蠢欲动,望眼欲穿!有一天,好不容易攒够了钱,兴冲冲跑去却因换季不卖了,那种失落如五雷轰顶!

百花甜食店是一间老房子,中间两扇木制弹簧门,两边是硕大的半截玻璃橱窗,在解放路路西,南边紧邻游艺市场通道,通道南侧是益民食品商店,再向南几十米是珍珠泉,其南侧是解放电影院。百花甜食店除了卖醪糟、八宝稀饭等甜食外,还卖一种小烧饼,一两粮票6分一个,这种小烧饼可以撕成一绺绺的吃。小学时,我们去马旗寨学农劳动,同学黑蛋就带了这种烧饼,我带了妈妈的油炸馍片,我们做了交换。他吃了我的油炸馍片说“真香”,我吃了烧饼说“好吃”。他的父母忙于生计从不蒸馍,就买烧饼;我的父母囊中羞涩全是自己做饭,我们互换是互通有无。百花甜食店给我留下了甜蜜的记忆。

百花甜食店 绘图/@王建红
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我在东一路服装市场卖服装。那段时间不论上海、广州、成都等地,每次办货回来,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换洗衣服去珍珠泉泡大池。当时经济状况已经好转,而钱又值钱,赚得多花得少攒得住。每次会叫上几个朋友一起洗,带着上海蜂花洗发精、护发液和爽爽沐浴露,泡好后让老崔帮着搓个背,出来后泡一杯二两装的太姥香云简直就是神仙生活。

当时的珍珠泉在西安洗浴行业名气很大,平日里洗澡的人不是很多,大家洗了澡在通铺上喝茶、聊天,云里雾里。每到周末就要排起长长的队伍,这时找熟人走后门就可免去排队的困扰,直接上人少的二楼包间。

1982年,长乐西路公社为活跃区域文艺氛围,搞了一个曲艺培训班,我是搪瓷厂包装车间团支部推荐去的,在培训班遇到张西京,老师分配我俩搭班,我逗哏他捧哏,在这里建立了友谊。当时办班的是群艺馆的赵老师(女),讲课的是大名鼎鼎的张玉堂(张烧鸡)。

所以,后来再去珍珠泉,这师兄师弟还有啥说的!只要西京当班,一进门看了澡票即招呼道:“二位,楼上包间有请……”,到了包间立马送来用蒸汽打得热腾腾的毛巾,那种服务无微不至。

珍珠泉二楼大池在中间,进入大池,第一件事是把搓背的骨牌挂在墙上的一排钉子上排队,大池里40°左右的热水迟早都是滚烫着,一入水便周身被滚烫裹挟着,如果耐受住了就过了这关,受不了立马会跳出来坐在池边。大池里的水总是比较清亮,和泳池差不多泛着漂白粉的味道。大池旁边有个小池,温度比大池高出几度,总有皮糙肉厚不怕烫的人,在众目睽睽下卧进去,喊声“舒服!”,羡煞众人!那时候,泡大池等搓背除了聊天,还常常听解放路老艺门说江湖段子,偶尔有人在池子里唱起豫剧,更惊奇的是一个唱京剧黑脸的,每每一段《铡美案》铿锵有力,叫好连连,澡堂顿时成了大舞台。

泡好了,叫到了号,床上一躺等着搓背。搓背人称“老崔”,是我同学的父亲,熟人熟脸,待人热情,老崔搓背是解放路一绝,讲究“火候”(要泡透)、不使蛮力、一气呵成。

在珍珠泉洗大池绘图/@王建红

不论叫了谁,老崔总是先喝口茶走过来,用右手食指轻轻往上臂一戳,一句“没泡透”就得返回再泡。用他的话说,没泡透我搓着费劲,你也不舒服。泡透了,他便把叠好的毛巾缠在手上,从上至下抹下来,就像一口老犁翻开了板结的土地,身上的灰尘立马现出一排。随后,搓脖子、双臂、双腿,做起后搓双肩、腋下、双脚……一通熟练地搓揉,周身像脱去了盔甲,顿感轻松,浑身打上肥皂花洒下一冲,那叫一个爽啊!

洗好出来,有脚疾的就叫修脚师傅。我们则腰上围一个、肩上披一个浴巾,满脸通红的往床上一躺,一个热乎乎的毛巾又递到跟前,这时候只要说声“来个盖碗”,服务员立马屁颠屁颠地跑去,转眼一个盖碗端到面前。由于常来,每次自带茶叶,但服务丝毫不减,这种服务是当时其他浴池所不能比拟的。

一件在珍珠泉大池亲历的事,因太富喜感一直记到今天。一次,一个20郎当岁的愣头青头次洗澡,因害羞穿着花裤衩跑了进来,大池有个岗位是检查皮肤病,洗浴必须脱光。这位师傅见多识广,看到穿着裤衩的愣头青忙喊道:“喂、小伙,你是来游泳还是洗澡啊?如果游泳你走错地方了。”小伙一愣答到“洗澡啊……”“洗澡就脱光啊!”

小伙悻悻而去,不一会赤条条再来,扭扭捏捏进来,小心翼翼下到大池里左顾右盼,心里嘀咕:毛巾在哪呢?那时大池的毛巾在进门一个方形大理石池里,就像冰棍箱大小。取了毛巾发现我的朋友们都在用我的洗发液,他想“这是澡堂公用的吧。”,于是抓起洗发液瓶就往自己头上倒。朋友阻止后问他:“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?”他他一脸懵逼地反问:“干什么用的?”答:“这是脱发用的!”“啊!”“扑通!”愣头青一个猛子扎进大池里,这下服务员不干了,高声呵斥着,把小伙赶了出去……

90年代的珍珠泉 翻拍于《解放路》

八十年代末,珍珠泉装修提升焕然一新。主楼上竖写着“珍珠泉”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,由著名书法家石宪章题写,与高雅华丽的建筑显得十分协调和壮观。下方横着一排小字——五十年老泉,道出其历史,这是解放路老字号中率先重视企业品牌打造和宣传的。珍珠泉此次提升装修,是由西安多国建筑艺术装饰公司完成的,为雷珍民设计。

珍珠泉其实真有泉,开业伊始为了解决水源,在楼后打了两眼深井,后来便接到市政供水管网,用起了自来水。文人墨客因珍珠泉之雅而频频光顾,正如其门前对联所书的那样:“明河银汉间水清似境;星阙琼楼内过往皆仙”。

珍珠泉,留住了老西安人记忆深处的念想,让人们对它的回忆在洗澡后还联想到吃水上来,由此可见在吃水都困难的时期,洗澡是多么奢侈的事。如今,我多数时间的洗浴在自家进行,偶尔还会去大池里泡一泡,但池子小了、水少了,已经没有当初洗澡的感觉了……

2017年5月15日一稿

2021年12月16日二稿

原珍珠泉,现锦江之星 图/@西安旧事

责任编辑:张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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